配角
我是一本小说中的配角。
严格意义上，甚至不算是配角，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介背景板。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谁是主角，我自己也不知道。比起觉醒了，我更倾向于我是这本小说中唯一清醒的人。
有脑子就能看出来的。有一个人，他想考第一就能考第一，不高兴了赌气就能一空不落考到最后一名。生得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，从我认得他开始便一直众星捧月，独一无二，每天都把一堆女生送他的情书巧克力扔进垃圾桶。所有人都爱他，大概是因为他身上那耀眼的主角光环吧，或许再加上那温柔又痞气的性格。
我不喜欢他。
每个人恐怕都无法在得知有这么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一切，并且什么都不用付出的情况下，还能喜欢上这个人。但我的确不坚决反对他漂亮的眼睛和优越的才华，不过也只是欣赏了。
这引诱人的主角光环，再也不能影响到我了。
我猜想在这本书里，他的故事和我不会有关系。
所以当他再一次突兀地从我每天路过的墙边落下，正好掉在我面前时，我选择了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。他以一个半跪的姿势慢慢地起身，眼里似乎带上了几分困惑，好像我应该满脸通红，跑着去接他一样。向后望一望，和他距离算得上近的几个女生已经集体从脖子红到了耳根，在这么一群红彤彤的玫瑰丛里，我保持原状的表情就变得异常显眼。我对他点了下头，抱着书离开了。
但这似乎成了他的心结。
作为主角，他甚至开始频繁地注意到我。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兆头。从认识他开始，我忽然在整个学校中变得异常透明，老师不会主动点名我，同学也不会找我说话。尽管我从不表露出任何讨人厌的特质，但大家就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似的忽略了我，忘记了我。
但这对我来说并不算大事。
而此时主角注意到我，才是不正常的事。
他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是主角，可是他知道，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不喜欢他的女人。于是一切变得分外脱缰，他开始以各种姿态在我面前展露自己吸引人的一面，好像希望我能喜欢上他。
我无奈，只能装作喜欢他，但却总会被他蛮不讲理的否认。
“装不像哦。”
他笑得露出两颗虎牙，说：“我见过太多喜欢的样子了，你根本不喜欢我，骗不了我。”我看着他，心中竟涌上一丝怜悯。
他的一切，都是被设定好的。而我或许，根本没有被设定的资格。不管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，我都不会是主角，甚至配角。
所以我说：“我真的喜欢你。”
他眼里涌上困惑不解，但还是伸出手。“那你给我写一封情书，我就承认你喜欢我。”
我心想反正最后也要跟其他的一起进垃圾桶，就答应了。
第二天中午，他双手撑着桌子趴在我们班门框上，引得班里又像是烧开的水一般沸腾了起来。在众目睽睽之下，我犹豫再三，还是起身出去了。果然如我所料，没有人注意到我。
多可笑，“背景板”的优先级竟然已经高过了主角。
我不会被嫉妒，不会被欺负，因为我甚至没有那些资格。
他把我拽到拐角，挑着眉问：“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？”我这才想起，我说过要给他写一封情书的。于是我答：“我已经托人转交给你了。”他有些不高兴地说：“我已经看过了，今天送来的那些里面没有你的名字。”
我一惊，然后又想到他也根本不会看的，于是又扯谎道：“我匿名写的。”他将信将疑地问：“真的？”
我点点头：“真的。”
他若有所思地眨眨眼，忽然往楼下跑。
我趴在楼梯扶手上问：“你干嘛去？”
他已经没了影子，只一句话飘过来：“翻垃圾桶！”
明明他这种人几近完美，我合情合理都该喜欢他，可是我为什么无法喜欢上他呢？我也曾扪心自问过我自己，但最后还是得出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。我不知道为什么觉醒了自我意识的只有我，也不知道我这样一个配角怎会生出不爱主角的心思，我合该做好我的背景板，毕业后就平常地去工作，再也收不到他的音讯。
本该是这样的。
但是他似乎好像总能看破我在想什么，语气从一开始的笑嘻嘻逐渐变得有些不那么自信起来。来回反复地，只是问一句话：“你为什么不喜欢我？”我每次都老老实实地回答：“我真的喜欢你。”
他说他不信。
也是，从小到大享受了那么多的爱，不爱他的样子一定格外刺眼难忍。我垂下眸，尽量不让他感觉到不爽。
他却蹲在我的目光下面。
见我没看他，便开始自顾自言语起来。
“那个人……是骗我的。”
我疑惑地看他：“你在说什么？”
他摇摇头：“没事。”
然后他便是要豁出去了。
为了博得我的喜欢，开始每天出现在我面前，原本爱答不理的各项活动都要一项不落地参加，成绩也是次次稳居榜首。
他说，你根本没给我写，你骗我。
他说，如果要骗就彻底一点啊，给我抄一封也好啊。
长此以往，即便我并不敢怎么违抗他，但想想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剧情，就算倒霉也不会怎么样的。
于是我第一次认真地跟他说，你不用这样了。
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僵化，却还挂着那最好看最帅气的笑，说，你在说什么啊。我说，对不起，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你。
你这么好，肯定不缺我一个人的爱吧。
你的前途那么好，没必要为了让我爱你就付出这么多。我认真地继续说：“如果你觉得我在这太碍眼，我可以转学。”
这个世界，除了有他，其余都还算正常。
我只不过一介普通人，在哪里都是一样的。
他却看着我的脸很久，然后嘶哑地笑了起来。
我终于被注意到了。
不过这次是以他追求的人的方式。在升旗仪式感言上，那一贯是他的位置。他穿着校服，在念完稿子后，状似随意地将我的名字念了出来，又继续说：“是我女……在追求的人。”
我像极了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老鼠。
主角从云端降落下来，用他那闪闪发光的指尖，赐予了我被注意到的资格。顿时，无数嫉恨的目光向我抛过来，身边和我站得近的同学纷纷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恶狠狠地瞪着我。
我看着她们，却只觉得可怜。
被设定好的爱，是真正的爱吗？如果他从爱他的人里面揪出来一个谈恋爱，问她为什么爱他，她恐怕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吧。
天生的啊，他天生该被爱啊。
就像我合该被忽略一样。
眼见着这把火即将烧到我身上时，他从升旗台上下来，拽住我的手腕开始向着操场狂奔。
他的指尖有火。
逃了课，我并没去讨个说法。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，好像希望我质问他什么似的。过了良久，我开口说话了。
“这么做很爽吗，主角。”
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地崩裂，几乎是惊慌地问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我抬不起眼睛来：“没什么，我猜的。你看，你像世界的主角。”
我仿佛听见他心脏落下的声音。而我也知道了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主角。所以那些和我的接触，只不过是他希望把我像个小耗子一样捏在手里，想看我对着他的眼睛变成爱心，想看我和那些人一样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样子。而我演技太差，装不出来。
他唇角动了动，忽然地说：“我没说错。”
“我要从今天开始，追求你。”
我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，心里盘算着。
演技不好就去学嘛，学到他信为止。他是主角，怎么会为我这样的人浪费时间？充其量信了我喜欢他，就会离开了。
主角是无法被独占的。
我好像变成了配角。
开始有小声的议论从角落袭来，也开始有莫名其妙出现的铅笔屑和脏水出现在笔袋里。我低着头看了两眼，干脆地扔掉了笔袋，每天把两支笔随身揣在贴身口袋里。
我也不是没看过小说，知道怎么做一个正常人。
放学，他在门口等我。
我顶着众人可怕的目光，默默地走了过去。顺着他就好，反正他可以肆无忌惮，自然也可以随心所欲的。
我并不愿意承担本不该我承担的代价。
而现在他在对我道歉。
像是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笔袋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我的手上。他说，对不起啊，让你受委屈了。
我真想把这东西拍到他脸上让他别装了，但是我没有。他见我并没有推拒，犹疑着问：“你想不想，听一个故事？”
我并没有拒绝的权利，所以点头。
他于是轻轻靠近我的脖颈，灼热的气息在耳根烧起来，而他只是向我抛出了一个问题，一个改变我人生的问题。
“你怎么没有想过，为什么一遇见我，你就变平凡了呢？”
我跟他不仅是一个高中，也是一个初中。
在记忆已经颇为遥远的小学，我的确很难不被人注意到。会有很多人夸我长得漂亮，成绩也是一直遥遥领先。家里条件还算富裕，我也经常帮助那些家里条件不好的小孩。他们抱我，流眼泪，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。时过境迁，我倒已经成了最透明的人。
家里被降工资，不再富裕。
明明还是那张脸，却怎么样都显得平平无奇。
学习仍然还是那样，却好像并没什么动力学了。
我并不太放在心上，直到他在初中彻底扬名，高中又被跟他分在了一个班，我才开始真正注意到他，天之骄子的主角。
他初中时幼嫩的脸和眼前棱角锋利又不失温柔的样子重叠在一起，我摇摇头，清楚地看见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翻涌。
他说，你不记得我了吗。
“你四年级的时候，曾经帮过一个小孩子。”
他的声音没那么好听了，而是轻微地颤抖着。
我能清楚地感觉到，他靠我越近，在我眼里就越漂亮。那双眼睛像是钩子，几乎要将我的魂魄勾去。我不喜欢这样被人支配，有些抗拒地推了他一下，他却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，再不敢动了。
“他看起来太瘦小了，你还以为他是比你小的孩子。”
“其实，他和你一样大。”
他不知何时已经将我抱到腿上，贪婪地汲取着气息。我木然地盯着地面，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被揭露。
而这一揭露，我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了。
“你还让他叫你姐姐。但是，你当时那么漂亮，笑起来那么好看，就算是让他叫主人，叫神明，他也是愿意的。”
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。
“姐姐。”
“我本来以为，我会和那些被你帮助的孩子一样，成为你的过客。”他仅仅闭眼两秒，便就又睁开了。
“可是我不甘心。”
“后来，大概是神明听见了我的心声。他出现在我面前，说，可以让我拥有你拥有的一切，可前提是从你那里夺走。”
他凄惨地笑了。
我看着他，想要挤出一个唏嘘的表情，还是失败了。
他把我又往腿上拢了拢，怕我逃跑似的。
“姐姐，你说，我是不是很该死。”
“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——”
我以为他会说，受不了贫困的生活，平凡的人生。
可是他说，“姐姐，主角，是不能被任何人独占的。”
“他们每一个人和你排着队拥抱，他们每一个人都爱你。我好怕，我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出现属于你的主角，你会爱上他，就像公主爱上王子，到了那一天我根本什么都不是，我没有一点办法。”
他似乎很痛苦，我感觉眼前冒了金星。
主角光环正在侵蚀我。
“如果你真的恨我，我已经告诉你了。”他把话语统统埋在我脖颈，继续说：“你要是想杀了我，我也不会反抗。”
他抽出了餐厅的餐刀。
我漠然地看着他，又几近要把他看崩溃了。
“求你……求你，别这么看我。”
这么长时间众星捧月的日子，也难为他一直喜欢我。
可惜我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，他想要的一切都落了空。
他抢走了我的人生，我却只觉得累。
原来那么多人的喜欢都消失了，是因为都被夺走存在了他心里。
他不知何时已经掉了眼泪，颤声问：“姐姐……你能抱抱我吗？”
我把手臂拢在他头发两边，算作抱他。
他含着泪笑了：“……真好。姐姐，你还是那么好。”
“神明告诉我，换命只需要支付很少的一点代价，那就是所爱之人不会爱我。”他抽噎了一下，又继续说：“没关系……没关系。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你能喜欢我。”
可是他没有告诉我，你和那些人变得那么不一样。
你变得那么可怜，那么透明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。
我知道那代价是世界的法则，不可能被打破。
所以，我不配要她的心。
我轻轻叹气，说道：“恩将仇报，小兔崽子。”
他猛然抬头看我。
这大概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骂他，竟然都显得格外珍贵。
他现在在我眼里下一步要干什么，什么目的，都已经变得澄清透明了。毕竟，主角，本来是我的。
主角就是这个世界的神，虽然被帮助他的那位神——大概是作者，剥夺了，我还是要比他这位后天的游刃有余许多。
他又一次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，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我。
然后他诱骗似的说：“姐姐，你愿意……亲我一下吗？”
我心如明镜似的看着他，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他以为自己被识破了，慌忙提着我的腰想把我放下来。
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主角，该被欺负得多惨啊。
只是我没有告诉过他，我也没有允许过别人叫我姐姐。
真可惜，他本来有机会成为我的主角的。
我低下头，吻住了他的唇。
眼前闪过一阵阵炫目的金光。
小孩啊，你所谓的爱，就是要把姐姐从这个世界抹杀吗。
我感到眼前逐渐变了，变得一片漆黑。
我的灵魂大约是被沉入了某一片海，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。或许我还是要爱他多一些，多到一朝失去了所有感情。
还是愿意被抹杀。
他面前。
我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芒，嘴角却弯了起来。
像是如梦初醒般地，从脖子红到了耳根。
“你……怎么突然……抱我啊？”
他看着我，一直看，一直看。
我被看得有点害羞，慌忙想从他腿上下来。
他却一下抱住了我，开始嚎啕大哭。
“姐姐，姐姐，姐姐，对不起，对不起，我是个坏人……”
我恩将仇报，我是最坏最坏的坏人。
连你这样的神，都没有办法拯救我。
对不起，对不起，对不起。
我怔怔地被他抱着，眨了两下眼睛，眼里还是什么都没有。
我已经彻底变成了爱他的NPC。
很爱他，很爱他，很爱他的NPC。
待他再从我胸口抬起头来时，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。
可是说出的话却是，姐姐，你愿意嫁给我吗。
我脸都要红爆了，点头如捣蒜。
可是却看见他眼底，藏着汹涌的泪光。
大概这世上已经不会有人知道，那泪光，再也不会消褪了。
他终于，成了这个世界唯一的主角。
——————【end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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